钥匙

徐小璐（山东省临沂一中北校区高一）

木槿摇落一树春雪，窗外，远方无尽，时光对峙于一瓣落花，等待着漂泊者的答案。

清明已过，返青的麦田占据归乡者记忆的全部。那是故乡的田野，清晨的薄雾逡染着起伏的丘陵，布谷鸟正吟诵播种的诗篇。时光不居，成长与飞翔成为一种同命运和解的方式，生于斯、长于斯的孩童们，渐已奔赴自己的远方，留下坟茔、杏花，以及某个黄昏牧羊人的呐喊。

炊烟渐起，地平线的接口处留下父女俩的背影，我与父亲已离开这片土地，任麦苗摇曳，仿佛自己终究是过客。离开前，我与门前的老槐再一次许下明年相见的诺言，一如曾经的离去般，拒绝带上半分尘埃。

脑海中，一缕沉重盘旋，此刻，竟逐渐在返程的车窗上放大，暗示着我忽略的光影。晨光熹微，当黄纸化作青烟，遥远的远方究竟是什么呢？这个念头再次浮现。父亲睡在我的身侧，额头浮现的皱纹仿佛是一枚军功章，向岁月与村庄宣告勇者的胜利，但其实，他对故乡心怀敬畏，贫穷与落后分娩出的是一份爱与怜惜。我曾一度将如今生活的地方称作故乡，而他却像一只漂泊的雁，无时无刻不在寻觅归家的方向，尽管，他已扎根于异乡，而故土柴扉已旧，岁月轮回中，物是人非。

童年的记忆浮至心间。那时，杨树林属于南河的一部分，我与伙伴在长辈们的吆喝中成长，奔跑着追向风筝飘落的山岗。炎夏的傍晚，南河畔，落日熔金，灰鸭列队，悠哉悠哉解散在十字路口，前往各自的主家；喜鹊飞向老槐的顶处，叽叽喳喳，练习全新的唱腔；远处石桥上，突然涌现出几声嘶哑的吆喝，那是流动的商家用最原始的方式售卖油炸糕……鸟鸣杂乱，天色由青紫转向黯淡，当饭菜的香气夹杂着炊烟中草木的味道逐渐散去，遛弯的邻居们开始了与道路的交谈。此时，董家大叔通常会准备好渔网，前往南河的上游，实行一场“壮烈的逮捕”，我们则不时跟在他的后边，等待分享收获的喜悦。当然，更多的时候，孩子们聚集在石桥上，漫谈超越村庄的想象。那时的我们，未曾想到，理想的远方早已标记好价格，等待着孩童们蜕变成想象之外的模样。

春天的来信如同一场精准的切割，矢志不渝，逐渐裁剪身处异乡的魂灵、柔软的半份牵挂。年随时去，当我再次转身，村庄已被岁月淹没半截，记忆中的身影多已化作东山的墓碑，日夜守候着他们生活过的土地。那是一扇无法阻挡其关闭的铁门，锈迹渐多，人们便不再出去，或者进来。

犹记得爷爷讲述过一个发生在村庄的故事：村中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因病去世，家中养的那只狗每天都会前往东山的坟茔探望，一日两三次，来来往往，或许它也明白，那是生命的另一种概述。如今，这只让人有些心疼的狗依旧奔跑于东山与住处之间，或跟着女主人前往村中的加工厂，趴在门口守候。村中一草一木一生灵，平淡地生活着，循环往复间，见证也抵抗着渐有的荒芜。春夏秋冬，悲欢离合，当东山的坟茔不再是阴森恐怖的故事，童画书中的鬼怪也不曾出现，便又是一辈人寻找到了与命运和解的钥匙。身边的人逐渐归于黄土，不再需要掰着手指计算存在者，因为已不足以按数计算。眼泪珍贵得羞于掉下，一个恍惚，便明白了，那是一个个土堆，都是他人日思夜想都见不到的人，那是时光留在村庄的痕迹。

归途漫漫，往事逐渐连接出脉络，这一切，仿佛是生命的叶子，被我在一个清明，寻找到故乡的答案。而我，也逐渐明白父亲的心意，多年间，两地奔走，他是故乡与异乡接口处的齿轮，亦是我“再次”回归故乡的钥匙。当时光与记忆的搏斗趋于尾声，时光业已教会人成长，许多事情，唯有时间与理解可以毫不冲突地厘清一切。

父亲依旧在车上沉睡，远方天色渐暗，一丝莫名的湿润涌现眼角，看向窗外，我的嘴角勾勒出一个略微向上的弧度。是啊，村庄依旧是村庄，父亲还是生长自那里的父亲，我还是童年停留在那里的我，而东山依旧是东山，转换一个视角，有关村庄的一切又从未变过。当故乡越发瘦弱，她的孩子们，那些漂泊在外的身影，正在寻找一味良药，唤作传承，也唤作思念，而当孩子们的孩子们重新捡拾起有关故乡的一切，吹去尘埃，抚摸着粗砺的创口，那便是他们心中最为朴实的花纹，等待有一天化作一枚精准契合的钥匙，向后来人开启或已尘封的宝藏，其中山明水秀，桃花夭夭……

窗外依旧空旷，我看到记忆里的东山。那是少年奔跑时攥着的风筝线，欢乐和笑声被翠绿的玉米杆掩盖。也是青壮年时屡见的坟茔，熟悉或陌生的村民埋葬成山中的一抔沙土。再后来，东山被开垦的土地种满桃树，中年的漂泊者看到父母手机上模糊的桃花。当黄土与蓝天间刮起苍凉的晚风，越来越多的肩膀担起厚重的誓言：凡有一息尚存，便不会任故人曾有的盛情荒芜，即便是只留下一块石碑，也干净、清晰，付与后来人。

时间拉回今朝，梧桐苍翠，我的记忆依旧书写着童年的美好。如果有一天，人归黄土，村庄归于黄土，血脉的钥匙必将更加坚固。一息尚存，便有再见之时，故事便会一代一代流淌，只是村庄换了一种形态生存，而她的子民们从未忘却自己的使命——找寻一把解答传承的钥匙，给予漂泊以回答！

（指导老师：薛明扬）

【点评】徐小璐的《钥匙》是一篇关于血脉与文化传承的探寻的散文，而“找寻一把解答传承的钥匙”是这块土地上的“子民们从未忘却”的使命。这钥匙，便是超越时光的记忆，便是超越空间的思念，便是一代代人的故事讲述和情感维系，便是永不泯灭的风土人情和习俗文化。文章借着一次归乡与返程之旅展开，眼前的情景、童年的记忆、往事的追述、心中的感悟徐徐铺陈，写得深沉、大气、有意蕴、耐咀嚼。本文获总决赛特等奖。（钟湘麟  特级教师）